【台灣文青基本教材】朱點人:失去機會的天才

朱宥勳
5 min readMar 24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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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認為,朱點人是台灣現代小說史上的第一個天才。

當時的人不用天才這個詞,他們用另外一個更浮誇詞,稱他為「麒麟兒」。台灣的現代小說從1920年代起步,最初一批作家的筆下功夫,老實說並不到家。他們的創作環境非常差:沒稿費、沒資源、沒有前人可以參考,只能臨摹外國作品,甚至只能用外文來寫作 — — 是的,他們從小講台語長大,因此我們現在寫起來很簡單的「白話文」,對他們來說跟外文沒有兩樣。大多數日治時代的作家,寫作時都要經過一番腦內翻譯的過程,得先用台語思考,再來找有沒有適合的白話漢文詞彙來貼。

「麒麟兒」朱點人是極少數可以駕馭這套白話漢文,不至於被文字搞得七葷八素的台灣小說家。而掌握文字之後,他就更有餘力去展示敘事上的天分。1932年,他發表成名作〈島都〉而開始受到文壇重視,這篇小說就展示了他不凡的敘事能力。〈島都〉描寫努力撫養兩兄弟的單親爸爸,卻因為地方頭人要建醮,要求所有人捐獻,單親爸爸被迫賣掉弟弟以籌措金錢的慘劇。

這種因為迷信、因為權力而導致貧窮家庭崩解的故事,在日治時代不算特別新穎,有趣之處在朱點人的寫法。一開頭,他先寫了好幾年後的一場慶典,然後才由路人的角度想起了敘事者「史明」的故事(對,這篇小說的主角剛好叫做史明)。下一節,朱點人就把敘事觀點交到童年史明手上 — — 原來他是那個單親家庭裡面,沒有被賣掉的哥哥。接下來,讀者將從童年史明的眼睛,看到這個家庭是怎樣毀掉的。

從上述設計來看,〈島都〉展示了兩項朱點人的巧思:一是時空來回調度,將兩場祭典交織在一起,我們要讀到最後才會發現,路人之所以在最開頭想起史明,是因為史明本來要在這場祭典發起一場抗爭的,這段回溯頗有遺憾他的失敗之意。二是透過童年史明的觀點來敘事,製造了「不可靠的敘事者」的效果 — — 讀者幾乎一開始就發現弟弟被賣掉了,但史明卻一直搞不清楚狀況。而就在這種詭譎的情況下,單親爸爸還強忍悲傷弄了一桌菜,招待因為建醮而來的一批朋友,整段情節真的是如履薄冰,每一句話底下都有深淵。

〈島都〉之後,朱點人進入了生涯的爆發期。在短短的四、五年間,他寫了一批水準非常整齊的作品,並且展現了掌握不同題材的能力。他有描寫浪漫情懷、悲戀哀傷的作品如〈紀念樹〉、〈無花果〉;也有批判社會議題的〈脫穎〉、〈秋信〉;或者描寫家庭人情的〈蟬〉、〈安息之日〉;甚至還有非常民間傳奇風格的〈賊頭兒曾切〉、〈媽祖的廢親〉。在日治時代的小說家中,他是「戲路」最廣的好手之一。

而其中最經典的作品,當屬〈秋信〉。〈秋信〉描寫一名眷戀清朝時代的老秀才,在旁人的催促下,搭火車到台北看「始政四十周年記念臺灣博覽會」。這是日治時代驚天動地的大事,連後來代表國民政府治理台灣的陳儀都來參觀了。朱點人透過非常細緻的場景安排,讓讀者看到新舊文化之間的碰撞,一開頭的場景是:

斗文先生凝神靜氣,臨摹著文天祥的正氣歌那筆鋒剛柔相濟地、很靈活地在紙上一起一落著。每當他臨摹得和拓本逼真了時,便拍著桌叫絕,將筆放下,總要費點時間,再把自己寫的和拓本比較著看。

這是非常成熟的現代小說開場:一上來就先給你一個畫面,點出主角「斗文先生」的特質(對古典文化的迷戀),而不急著推進情節。臨摹的帖子是文天祥,更隱隱暗示斗文先生「遺民」的心態。故事往下走,這位氣定神閒的斗文先生不斷被現代的事務驚嚇,火車的汽笛、人事全非的台北、日本誇耀殖民政績的狂妄……

斗文先生年輕時曾在台北的衙門辦事,但此刻身處正在舉辦博覽會的台北,他卻什麼都不認得了。時代似乎毫不留情地輾過了他。他沒有辦法否認新世界 — — 他甚至把自己的孫子送去上海讀現代學校了 — — 但舊世界真的消退的那麼快嗎?在小說的最後,朱點人寫斗文先生坐上了人力車,心神茫然地到了他曾經辦公過的「撫臺衙」。現在,那裡當然不是衙門了:

十五分鐘之後,斗文先生在植物園裏的撫臺衙前下了人力車,車夫去後,他面朝撫臺衙坐在椰子樹下冥想著……往日那麼熱鬧的它,如今怎麼會這樣冷落!啊!屋貌依然,而往事已非了!他的胸裏充滿著興廢之感,他徐徐地立起來,倚著椰子樹,從懷裏摸出前日那封信來,抽出信箋,兩眼落到信箋上去,但他的眼睛偏在箋末搜出四字印刷 — — 蓬萊面影 — — 來。

氣候已是晚秋,時間又將向晚了,園裏連一個行人也沒有,微風吹著敗葉,沙沙地作響,他的手裏一鬆,那張信箋就乘著風飄到地面的一片梧桐的落葉上去。

這段文字極為細膩,是不愧「麒麟兒」稱號的抒情段落。昔日的衙門,不但被「荒煙蔓草」淹沒,還是被日本式的、現代式的草木(=植物園)包圍著;「蓬萊」這個島的「面影」,現在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。最後一段,朱點人拉了一個空景,讓所有難以言說的情緒隨著落葉、隨著風的飄散而淡去。這種淡出式的結尾,優雅得幾乎會讓人忘記:這篇小說寫於八十幾年前。

〈秋信〉說得沒錯,時代確實殘酷,而且不只是對斗文先生殘酷。1937年,中日戰爭爆發,日本全面禁止漢文寫作,他的小說爆發期只維持了不到十年就被強制中斷了。而他優異的漢文能力,本來也該在1945年之後的國府時期,讓他有一展才華的機會。但在1951年,朱點人在二二八事件的刺激下加入了左派的組織,最終在白色恐怖中被槍決。

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,他的天才最遠可以走到哪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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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宥勳

1988年生,定居新竹。已出版小說《暗影》、《堊觀》、《誤遞》,評論散文集《學校不敢教的小說》、《只要出問題,小說都能搞定》。工作邀約請洽經紀: herfection2017@gmail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