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台灣文青基本教材】賴和:外表強酸、內心憂鬱

朱宥勳
4 min readMar 24, 2020

--

拜國文課本之賜,很多人都模糊知道「賴和是反抗日本殖民的作家」。但如果要更精確點出賴和這位小說家的特質,我會說他是一位「外表強酸、內心憂鬱」的小說家。

又酸又鬱,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特質貫穿了它最重要的幾篇小說。「酸」這個特質,顯示了賴和心思上的靈巧,他的文字不是直來直往的「罵」而已,而更能拐著圈罵,不帶髒字而髒水全潑,每句讚美都讓人渾身不舒服。比如在〈不如意的過年〉裡,明明是要寫日本警察自己無能,抓不到犯人就找無辜民眾出氣,卻偏把這種發洩說成:

幸喜有馴良的人民,可以消費他由怒火所發生的熱力,不至把查大人自己烘成木乃伊。這可以說是社會的幸福,始得留著這樣勤敏能幹的行政官。

而「酸」也代表了比較抽離的視角,讓賴和可以看得更全面。所以他雖然酸日本人,卻也常常對台灣人有恨鐵不成鋼之感。比如〈蛇先生〉講到台灣人迷信不科學的民間療法,明明故事裡的「蛇先生」都當眾承認自己的藥草沒有療效了,卻沒有人相信,甚至連日本的西醫都覺得他一定是藏私。最後,蛇先生乾脆公開自己的「騙術」:

所以對這班人,著須弄一點江湖手法,蛇先生得意似的說,明明是極平常的事,偏要使它稀奇一點,不教他們明白,明明是極普通的物,偏要使它高貴一些,不給他們認識,到這時候他們便只有驚嘆讚美,以外沒有可說了。……蛇不是逐尾有毒,雖然卻是逐尾都會咬人,我所遇到的一百人中真被毒蛇所傷也不過十分之一外,試問你!醫治一百個病人,設使被他死去了十幾人,總無人敢嫌你咸慢,所以我的秘方便真有靈驗了。

都已經講到這個份上了,蛇先生根本就是自拆招牌。不料西醫還是不肯放棄,繼續想套問秘方。旁邊的民眾目睹這一切,則訕笑西醫:

那有這樣隨便!不待西醫說完傍邊又有人插嘴了。那一年他被官廳拿去那樣刑罰,險險仔無生命,他尚不肯傳出來,只講幾句話他就肯傳?好笑!

不管蛇先生怎麼辯解,大家說你有秘方你就是有。你越是不肯說,就越是證明你的秘方果然珍貴。賴和這篇小說地圖炮全開,日本醫生固然愚昧,旁邊看熱鬧的鄉民也沒有好到哪裡去。在同時代小說幾乎都只能寫出「日本人好壞、台灣人好慘」的單純對立時,賴和已能用一個場景就輻射出多面向的批判了。

然而,賴和的「酸」,是出自於內心深沉的憂鬱,而不只是為了展示自己優越的智力。他屢屢在小說裡東戳西刺,是源起於強烈的無力感:日本殖民體制不但暴虐,而且強大,台灣人真的有出頭的一天嗎?而台灣人自身如此愚弱,又要如何跟近代化的日本殖民體制對抗?更進一步說,就算台灣人真的擺脫了愚弱的狀態,成為近代化的民族,那要用什麼來取代傳統文化的認同呢?在〈赴會〉裡,賴和透過一個青年的視角,寫出了這種「又想破除迷信、又害怕人們頓師所依的心情」:

我靠近車窗坐下,把眼光放開去無目的地瞻望沿途風景,心裡卻在想適纔所見的事實。會議時將用何種題目提出?迷信的破除嗎?這是屬於過去的標語。啊過去,過去不是議決有許多種的提案,設定有許多種標語,究其實在有那一種現之事實?只就迷信來講,不僅不見得有些破除,反轉有興盛的趨勢。啊,這過去使我不敢回憶。而且,迷信破除也覺得不切實際,使迷信真已破除了,將提供那一種慰安,給一般信仰的民眾,像這些燒金客呢?這樣想來,我不覺茫然地自失,漠然地感到了悲哀。又回想我這赴會的心境,不也同燒金客越北港進香一樣嗎?

這個青年「我」正要去趕赴一場知識分子們的集會,他們總是在會中大談革新台灣文化,賴和當然也是這群知識分子之一。但這樣的「革新」真的是台灣所需要的嗎?賴和甚至回頭酸了一下自己:我們這樣定期聚會、高談闊論、相信自己正在革新台灣文化,本質上跟進香客趕赴廟會、拈香祭拜、祈禱神佛保佑自己,又有什麼不同?

從歷史的意義來看,賴和當然是日治時期新知識分子的代表。然而在他的小說裡,我們可以看到勇猛革新以外的另一面向,那是非常人性的、自我質疑的一面。當賴和站在講台上,對群眾宣講理念時,語氣通通都是乾脆的肯定句。但當他回到小說裡時,卻會不斷質問自己:真的嗎?我們做的是對的嗎?如果不這樣做,我們還能怎麼做?

賴和很誠實,他沒有假裝他知道。也因此,他的小說能說出更豐富的人性。

#台灣文青基本教材 Day 01

#賴和

#防疫期間的偽線上課程

#推薦閱讀 施淑編《賴和小說集》

https://ppt.cc/f4SHpx

--

--

朱宥勳

1988年生,定居新竹。已出版小說《暗影》、《堊觀》、《誤遞》,評論散文集《學校不敢教的小說》、《只要出問題,小說都能搞定》。工作邀約請洽經紀: herfection2017@gmail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