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了一整天，你一個人待在房間裡。這雨像是鐵了心要從遠古時代下到世界末日，在鐵皮加蓋的屋頂瘋狂敲擊。這種天氣總是會讓你的胸口隱隱發癢，好像小時候的氣喘又要再次復發了一樣。你做了幾個深呼吸，像是在確認自己的氣管還能正常運作。
（滴答 — — ）
一粒特別大的雨砸在屋頂上。同一時間，一道訊息傳進訊息匣。
「哈囉，你是小樹嗎？」
「你是誰？」
你皺起眉頭，是沒看過的帳號。
「啊，抱歉，我太唐突了吧。我是小勇啊，你還記得吧？如果你忘記了……也沒關係啦。畢竟都這麼久都沒聯絡了。我最近常常想起你，想起大家。有時候也會想起快樂的事。哈哈。我是真心的喔，快樂的事。好想見見大家啊，想看看大家。大家都過得好嗎？」
自稱小勇的這個人，自顧自地說了一大串。
你不認識這個什麼小勇，他認錯人了。看著不斷閃爍的訊息欄，你有點煩躁了起來。雖然對方的態度很友善，但被一個陌生人突然掏心掏肺，不知怎麼地有種噁心的感覺。你翻了個白眼，用你所剩不多的禮貌回答：
「很抱歉，你認錯人了。」
「說來有點不好意思，突然就感傷了起來。我們直接切入正題吧。下禮拜的11月24日，我要結婚了。雖然有點厚臉皮，但我可以邀請你來當我的伴郎嗎？我想了很久，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選了。這麼久都沒聯絡了，但我想來想去，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，大概就是你了。你不會拒絕我的吧？很麻煩你，然而畢竟這輩子只有一次……哈哈，我會努力讓這一輩子只麻煩你一次啦……」對面一次傳來了一整坨訊息，幾乎填滿你整格手機頁面：「你可以來嗎？拜託你了。」
「……你真的認錯人了！」
訊息框陷入了一陣沉默。即使是隔著不知道多遠的網路線，你還是感受到空氣凝縮了一下。
沉默久到你幾乎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麼。
但明明就是對方認錯人啊，靠。
「如果沒別的事情的話 — — 」
你決定結束對話，但對方不知該說跟你默契太好，還是默契太差，竟然又同時地送來了訊息：
「這樣啊。好喔。對不起。你都忘記了吧。不，不是你忘記了，是我記錯了。」
「幹，你結婚乾我屁事。就說你認錯人了啦！」
你按掉APP。然而在視窗收起來的殘影中，你眼角餘光還是看到那個自稱小勇的人傳了一張圖。那似乎是一種形狀很奇怪的小罐子。不，那似乎是你看過的小罐子。你的心思轉了幾秒，腦中一亮。
那是氣喘噴霧器。
「你還記得這個嗎？」
「嗯？！」
你的腦袋陷入混亂，只能隨手傳回無意義的單音。
「這是氣喘噴霧器啊。小學時候你用過的，記得嗎？你跟我說，因為你氣喘，所以要隨身帶著。你媽媽說，這是救命的東西，不可以隨便拿出來玩。但你說，我是你最好的朋友，所以可以借我玩一下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我有氣喘？……」
「我不但知道你有氣喘，還知道你五年級的時候，差點因為找不到這罐噴霧而死掉呢。」
「你到底是誰？」
「我說過啦，我是小勇。五年三班的小勇。整學期都就坐在你旁邊，最靠近垃圾桶的那個小勇。」
垃圾桶……五年三班……
沒錯，你是五年三班。你還記得自己剛升上五年的時候，覺得自己幸運極了。這個班號，跟卡通《絕對無敵雷神王》是同一個班號呢，這讓你常常幻想自己擁有主持正義，保衛人類的神秘力量。
你頭痛了起來，莫非自己真的失憶了？
「你這麼一說，好像…………..」
「你想起來了啦。現在還會氣喘嗎？」
「不會了，醫生說長大自然就好了」
「哼哼，我當初可是冒著生命危險搞定的呢。」
你在電腦前陷入呆滯。你還是什麼都沒有想起來。這個小勇還真有點邪門。氣喘噴霧器、垃圾桶旁邊的座位，他還真都知道。
如果是詐騙或直銷，也太高明了。
「所以到底來不來啦？當我伴郎？」
「我考慮一下……」
「我不是說了嗎，就想見見你嘛。而且總覺得，我救過你一命，所以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、很重要的人。」
「你說救過我一命是什麼意思？」
「……搞半天你還沒想起來喔。那這樣好了，我們來交易：如果你來，我就告訴你所有的事。怎麼樣？」
「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唬爛我……」
「唬爛你是有錢拿嗎。」
這一切都太奇怪了。更奇怪的是，你竟然慢慢覺得，去一趟好像也無所謂。你用雙掌的掌根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。
「欸，不夠意思耶，我好好留著你的救命法寶，結果你都忘記我了嗚嗚。……不管啦，就這麼說定了。你早一天來，11/23就住我家，我去接你。你坐什麼車？」
你想到頭都痛了。如果小勇說的是真的，那是該去一趟。如果是假的……你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。
「客運吧……」
「大概幾點幾分到 ^_^」
你開始覺得小勇的表情很欠打了 — — 即使你根本想不起來他的長相。你點進時刻表，隨便找了一個有空的時間，把整串阿拉伯數字貼到對話框裡。
「不見不散。」
數天後，你乘車回到老家。
你好一陣子沒回來了。略微陌生、但又立刻喚起回憶的窗景，向著相反的方向刷過去。今天略有點陰，但還不至於到寒冷的程度。你戴起耳機，在手機上點開了《絕對無敵雷神王》的片頭曲，你用破爛的日文在心底哼著：
你絕不會是孤單一人
即使在最失落的時候
我們會給你作戰的勇氣
未來一定是
由我們當主角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3CZabzmZsCA
歌詞這樣唱著。滿溢出來的友情，但卻是在你赴約去見一個，你根本想不起來的朋友時聽著，這一切都太荒謬了。
搞不好從頭到尾都是誰的惡作劇也不一定。
你腦袋裡浮現這個念頭時，車已經下交流道了。
「我快到了。」
你傳訊給小勇。經過幾個小時令人肌肉痠痛的車程，終於到站了。老家久違的空氣充滿了你的胸膛。檢過票，你把票根順手折入左邊褲口袋。
一踏出車外，你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。
「對不起。我臨時走不開，要佈置婚宴的場地，來不及過去……你直接過來好嗎？沒有很遠，走一下就到了。」
「好啊，哪裡。」
小勇傳來了一串地址。有點眼熟，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。
「那裡有餐廳？」
小勇已讀。
結婚前夕一定超忙吧。那個地址確實不遠。你大概只花了十分鐘就走到了。但這一路上，你卻越走越不安 — — 這段路，有種莫名的熟悉感。不，你很確定，這條路你走過幾百次、上千次了，這條路你不可能認錯的。當你的身影與google map的地點完全重合時，你心裡的不安瞬間炸成了一片充滿困惑的荒原。這裡哪有什麼婚宴場地。
這裡是你念過的小學。
「喂，這地址是學校耶。你開什麼玩笑？」
小勇已讀。
「靠，你搞什麼鬼？」
小勇已讀。
「幹，你最好是給我在這裡結婚喔 — — 」
小勇輸入訊息中……
小勇輸入訊息中……
小勇輸入訊息中……
「我在二樓，你來找我好不好。」
「二樓？你跑到學校二樓幹嘛？」
「五年三班啊，我在教室。我要結婚了。」
「結婚跑到這裡？你瘋了嗎？」
你開始後悔了起來。你竟然因為一個瘋子大老遠跑回來。
「夠了。我要回去了。」
「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嗎。」
小勇傳上了一張手繪圖。是小時候的教室，有個人站在窗前。筆觸溫柔，幾乎令人可以想像執筆者的眼神。
而窗前那個人是你。
等你回過神來時，你已經走進校園裡了。你走上二樓，並且記得在正確的地方右轉。你站在五年三班門口，教室裡空無一人，沒有開燈，窗戶上映著你的影子。影子的姿勢，看起來就跟小勇傳來的手繪圖一模一樣。
腦中浮現了《絕對無敵雷神王》的旋律：你絕不會是孤單一人 / 即使在最失落的時候 — —
裡頭沒有什麼婚禮，也沒有小勇。
你就這樣走進了教室，走進了什麼都沒有的地方。抱著一種回娘家的懷舊心情，你的手拂過那些曾經熟悉的東西。
（黑板上浮現了筆跡：病毒ㄩㄥˇ有ㄞˋㄗ 。死gay砲。）
（書包像籃球一樣在空中畫了拋物線，擦板得分！裡面的書吐滿了垃圾桶，慢慢地沾上了早餐店的奶茶。）
（椅背上缺了幾個角。那不是打在人身上撞殘的，那是意外反彈之後，被窗台砍出來的。）
（所有水彩都混在一起了。乾癟的水袋，決堤的桌面。沿著桌角滴下的，是淤清的顏色。）
（只有這時的廁所沒人。鎖起門就安靜了，下課前五分鐘舉手換來的時光。）
（不只是氣喘。如果有人坐在你的肚子上。如果胸口上帶著足印。）
你一開始就該知道了：那本來就是不可能發生的婚禮。
「我到了，你在哪裡。」
「我很高興你來了，小樹，真的。雖然你什麼都不記得了，但沒關係，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。也沒有忘記過大家。你至少會記得操場右邊的遊樂場吧？有S型的溜滑梯那座。那天我就看到兩個六年級的，拿著你的那罐噴霧器，對著溜滑梯的角落猛噴。他們大概是覺得那東西可以毒蚊子或蝴蝶吧。你說過，那是救命用的。」
「是的，我說過。如果我不能呼吸的話，只要輕輕一噴。」
「是啊，有時候我也偷偷羨慕你，如果我也有一個噴霧器就好了。我沒有氣喘，但有時候也好希望有什麼能救我一命喔。嘿嘿，說遠了。當時我一個衝動，就跳到他們面前，對他們喊：『還來！』」
「你……你不怕他們嗎？」
「怕啊。但我更怕你死掉。他們瞟了我一眼，沒有理我，繼續噴。我感覺到噴霧越來越少，就好像是你的生命值在倒數計時一樣。我心裡很害怕，但我更著急，我想著如果他們噴完了，你也許今天就會死掉。『還來啦！』我動手去搶。他們大概沒料到我會動手，竟然一下子被我得手了。」
「看不出來你挺厲害的。」
「但很快他們就回過神了啦。他們把我推倒，踢我的肚子，一邊喊著：『幹，死娘娘腔，髒死了。幹不要碰我！』我無所謂，反正我習慣了，痛也就幾天。只要我緊緊握住噴霧器，你就不會死掉。」
「為什麼要為了我……」
「上課鐘響，他們走了。我回到教室，一眼就看到你揪著自己的胸口。哈哈，這樣說很不對，但那真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一刻了，我覺得：我就是為了在那一瞬間，把噴霧器遞到你手上，我就是為了這個而生下來的。」
你沉默著，然後閉上了眼睛。
回憶像突然的暴雨一般打進了腦袋裡。
校園安靜無人，在這個理應熱鬧的時刻，沒有半個小學生在附近奔跑。你顯然來到了一個不應存在的平行世界。
但這正是一個你應該存在的世界，你以為遠遠拋下之後，就什麼都跟你無關的世界。那是一張車票所能逃逸的距離，長大之後，自然就會好起來的距離。這個世界很安靜，因而你手機按鍵發出的音效，就像呼吸聲一樣清晰可聞。
「謝謝你告訴我，我明白了 — — 」
現在，換你跟小勇說自己的故事了。
你還是想不起一個叫做小勇的好朋友，但你認識小勇。
他叫做什麼並不重要。因為，其實你有過一模一樣的故事。那個坐在你旁邊的小學同學，那個座位總是最靠近垃圾桶的同學。他的名字無所謂，可以叫做小葉，也可以叫做小勇，雖然大家都說他是娘娘腔，看起來一點都不勇敢。
他的書包常常被丟到垃圾桶，這大概可以用萬有引力的原理來解釋。每一個班級，都有那麼幾個黑洞。就算是五年三班也會有的。
小勇做過一些對你還不錯的事情。可能是幫你去合作社買了飲料，或者願意幫你多抄一遍生字。如果小勇的運氣夠好，他甚至還可能拯救氣喘的你。同時，小勇也會對別人好，這讓你有理由告訴自己：我還不算對他最差的。
我只不過是什麼都沒有做而已。
你沒有跟著大家揍他，沒有跟著大家一起嘲笑他。好吧，有時候如果真的太好笑，你會不小心笑出來。真的只有一絲絲。你記得小勇的好，會立刻收起嘴角。你從不罵他娘娘腔，因為你不得不承認，有些時候你也不那麼「像個男生」，你除了《絕對無敵雷神王》，你也喜歡看《庫洛魔法使》，你不想罵到自己。
你只不過是什麼也沒有做。
即使你是唯一注意到的人。
那時，小勇已經有好幾節沒回來上課了。你想過要去找他，伸手到左邊褲口袋，握住了足以救命的噴霧器。
你猜想小勇只是又在S型溜滑梯那邊發現了什麼吧。
直到隔天，他們在廁所裡面發現了小勇。
你沒有去找。你深深愧疚，但又覺得不公平。你才不是對小勇最壞的那個，為什麼只有你在愧疚。所以，你告訴自己，你完全有資格忘了他。
再後來，你上了高中，上了大學，到遙遠的城市去工作。你跟回憶，從此有了一張車票的安全距離。
你只不過是什麼也沒有做而已。
你坐回自己的座位，眼神專注，像是一切的紛擾都與你無關。
雨打在教室的窗戶上，就像那個令人窒息的遙遠下午。
小勇已讀了你的每一則訊息，但再也沒有回應了
你想了想，傳出了最後一封訊息：
「嘿，祝你新婚愉快。」
小勇的訊息欄就這樣消失了。你彷彿看到了他欠打的表情，即使你根本想不起來他的長相。
沒關係，你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。你要打開小學同學，國中同學，高中同學，每一個同學的訊息欄。你要一則一則發訊息問他們：要不要訂張車票回來？我好想見見大家。我們一起回來嘛，在一個婚禮的日子，在一個祝福的日子，就在明天：11/24，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記得出席。
只要訂了車票，就能抵達目的地。
你甚至已經想好了開場白要怎麼說了：
「你知道嗎，小勇要結婚了。」
雨停之前，你要不斷不斷對每個人發送這則訊息。
（全文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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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/24。兩好三壞，投出幸福：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