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現代詩的一點小事

朱宥勳
6 min readJun 18, 20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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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戰場從《遠見》那篇一直轉到「晚安詩」,想起了還寫詩的小時候。

我第一次得獎、發表作品,其實是詩,而不是小說。那是國中的時候。受到鼓勵,我就一路寫到二十歲左右,才決定不再寫詩,或者就算寫了也不發表。說起來,前前後後大概也寫了五、六年。那之後就是純粹當讀者了。

決定不寫下去的理由很多。最冠冕堂皇的說法當然是:我終於在那時候承認自己沒有天分,怎麼寫也寫不過前輩同輩晚輩。而雖然我也不認為自己對小說多有天分,但如果我只能專心追一個目標,要為之忍耐打磨的話,那我還是喜歡小說勝過詩的。

而幾乎沒有說過的理由是:我真的不太知道怎麼跟詩人相處。

在寫作的路上,帶給我最深重陰影的都是詩人。當然,那可能只是機緣湊巧,讓我們在不對的時間遇到屬性相剋的人。年輕的時候,每個人都曾是另一個人的磨難吧。我的磨難只是剛剛好都來自這種,以詩為己任而形成的……人格特質?

你知道的,凡文青必然要撐著一副死架子。那副架子多骨多刺,好像非得戳到旁人喊痛了,才算是有了自我風格。而寫詩的人,平均來說,更是文青中的文青。撐著那副架子的人,其實自己也不好受,他們未必都喜歡扮演那個角色。但二十上下的年紀,自己好不好受,別人好不好受,演技如何,都比不上照著內心之鏡時,所看到的自我幻象重要。

我並沒有比較高尚,我也曾抱著這副架子。

慢慢的,年紀大了,對自己和對他人的耐心都少了,也就不再玩這種遊戲了。也比較不願意接近這樣的人,一察覺到那種「氣」,有多遠我就躲多遠。如果是小時候的我,一定會說,這是一種妥協,一種墮落吧。

「如果是小時候的我……」我常常會這樣自問,十七歲的自己會怎麼想。有些時候,我會相信自己做出了十七歲的自己會驕傲的事;更多時候,我只是確認了時間確實是不可逆的,就算他要對我失望,也就這樣了吧。

當然,圈子那麼小,怎麼躲也沒多遠的。

如果是小時候的我,我也會加入批評「晚安詩」的行列吧。那跟我的詩觀強烈不合。事實上,因為沒有繼續寫、後來也不怎麼有系統地讀,我的詩觀大致上就停滯在二十歲那年了。那個時候,我們念茲在茲的,是一種更濃縮、更跳接、意象更強烈突梯 — — 簡而言之,更現代主義的美學。

在那種標準下,「晚安詩」選入的大多數作品,都有點太水了。

但尷尬的是,如果我晚生十年,並且繼續寫詩不輟,那我想我的風格是滿容易被「晚安詩」選入的。因為比起我的友輩,我的詩還是太柔、太抒情、太口語,缺乏令人驚艷的意象組合,語言的壓縮能力也不夠好。正因如此,二十歲的我才會認為,我是沒有寫詩天分的。不,應該說,至今我仍然沒有改變這個想法,我還是打從心底相信這件事。

只是啊,時轉勢移。有時候也會想,如果我稍微放下一點矜持,是可以讓一些讀者開心的吧?然而,那矜持是自己的,自己要對自己負責,我不會喜歡我僅能寫的那種詩的。

所以我也必須承認,這幾年崛起的一批詩人,我真心喜愛的作品篇數並不太多。如果純粹是就詩歌的喜好來討論,那恐怕要得罪不少人的。

但是,現在的我,沒辦法接受把「晚安詩」視為一批詩人風格的概括,並且大肆攻擊的做法。(是的,是「攻擊」,這些言論大多數,我都認為不值得稱之為「批判」)即便我也沒有那麼喜歡那些詩。

這幾年我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矛盾:我們從文青時代就夸夸其談,說我們要寫出最深刻的人性。但到頭來,我們不懂政治、不懂商業、不懂流行,那我們又憑什麼說我們理解人性?有多少人敢承認,我們很可能只是拿著一堆拼裝的偽哲學術語和次等的文學概念,向那些同樣拼裝也同樣次等的前輩學舌?

我成為一個「媚俗」、「世俗」甚至「市儈」的文學人已經有一陣子了。除了現實生活的考量之外,我也無法忍受這種觀念上的自我矛盾。在我看來,無條件地拒斥市場,純粹是文學人的畫地自限,純粹是「我幹嘛承認我做不到,我就說我不想做就好啦」的孩童式脾氣。

鬧脾氣這種事,只在一定歲數以下才有可能讓人覺得可愛。

人類都在哪裡?在各式各樣的市場裡。

然後宣稱要寫人的人,閉著眼睛說那好醜我不想看。

我們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呢。

文學的閱讀環境有沒有問題?當然有問題。

有問題要怎麼解?最有威力的解法,當然得從政治、商業、教育、媒體下手。

這些地方,都有一個共通點,就是它們需要「會講人話的人」

但很剛好的是,所謂文學人,這群以語言文字自豪的人,偏偏就不太多人能講人話。程度差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程度好的也幾乎都是用外星語思考。而少數程度好又能講人話的,卻找不到能上的舞台;舞台也找不到他們。

就拿這次吵了好幾天的現代詩來說吧。我說過幾百次了,台灣人對現代詩的「知識」有巨大的需求,這需求背後有非常可觀的市場能量。讀詩能讓人自我感覺良好,如果讀完還能說上兩句,那更是良好到月球去了;這種「知識商品」,台灣人絕對買單。

你知道有多少一聽到「現代詩」就焦慮的國文老師嗎?

你知道有多少被詩歌撩到,因此想搞清楚發生什麼事,卻又不好意思開口問的大小文青嗎?

你知道有多少純粹是覺得詩這東西好像很高級,就會願意付錢的社會人士嗎?

你知道要對接這種需求有多簡單嗎?只要一個詩人或學者,願意用系統化的架構、明晰的語言,研發出一套循序漸進的現代詩教學課程,馬上就可以變現。只要產品夠水準,我相信收益是再暢銷的詩集版稅都難以匹敵的。

這並不難,老實說。如果我稍微放下矜持、並且無視「業界」會有的批評,要我立刻去撈一筆也不是做不到的。是,我在詩歌的造詣只到二十歲那年,但綽綽有餘了。反正懂的人又不出來,我起碼會講人話,要搶一塊市占率並不困難。

但我不會,因為我對詩有自己的判斷,我不會允許自己做這種事。所以我只好一直告訴我遇到的每個人:為了改善環境,為了推廣,為了理想,為了錢,為了什麼都好,有沒有人要跳下來做呢?只要內容是好的,我願意貢獻我微薄的經驗啊。

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有。

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。

大家都很有骨氣、很有架子。最好是有人三顧茅廬敦請出山,八人大轎來扛,配備專業團隊跪聆聖諭,還自動幫你編輯成可行的產品,最後榮耀與薪酬都歸於你,對吧?

但別忘了,市場沒欠文學什麼。你或許會說文學也不欠市場什麼。是啊,就這麼剛好,彼此既然不相欠,那就兩無關涉,一點交集都不會有。

既然如此,只能在一旁玩沙不是很自然的現象嗎?

ps.在寫文此文後,我的這場直播補充說明了一些相關想法。大概在2:00左右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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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宥勳
朱宥勳

Written by 朱宥勳

1988年生,定居新竹。已出版小說《暗影》、《堊觀》、《誤遞》,評論散文集《學校不敢教的小說》、《只要出問題,小說都能搞定》。工作邀約請洽經紀: herfection2017@gmail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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