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隨手】你的倫理他聽不懂

朱宥勳
6 min readApr 1, 20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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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幾日,囧星人和UDN「願景工程」的團隊燃起了一場大戰。詳細過程,可見廣告小妹的整理。我無意去判斷兩造的對錯,只是旁觀下來,有個細節讓我覺得很有趣,隨手整理一下想法。

在3/30,UDN記者林秀姿寫了一篇文章,為「願景工程」的同事抱屈。裡面有這樣的段落:

在第一時間,囧星人團隊寫信跟我說的其實只是要修改兩個句子,我收到信後馬上請工程師幫忙修改,但修改同時,我們卻也發現囧星人在臉書上發文批評udn,還影射說我們刻意炒作比較她與厭世姬(??)並且說應該要審稿後刊登(蝦小),最扯的是底下真的有很多網友鼓掌叫好:對啊先讓受訪者看過稿才刊登是禮貌吧。

原本不想多解釋,因為對於新聞自由的認知層次落差太大,我沒想到21世紀還會聽到兩蔣箝制新聞、彷彿威權時代的話語。想推薦這些人去修一些媒體識讀的課程世新大學有開課,不然五月初聯合報與TVBS有開相關的課程雖然學費要四千元,但四千元護一生別再說腦殘話我覺得很值。

今天假如是總統府說要先審稿才能刊登,那叫做總統文告不是新聞。今天如果囧星人要求審稿才能刊登,那叫業配文或廣告。

年輕世代不是很崇拜鄭南榕嗎?你們有搞清楚Nylon不畏死也堅持的是什麼嗎?有時間盲從不如多讀點書。

說了四段,但其實林文要主張的,就是「任何人都不可以事前審稿」,這是記者必須捍衛的新聞倫理。

我同意這條底線必須捍衛,但我當時看到林文這樣寫時,心裡立刻警鈴大作。我之所以同意這條底線,是因為小時候曾經想要念新聞系,有去一些相關的營隊、讀過一些相關的文章,所以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事前審稿是大地雷。在實務上,記者「可以」主動拿稿子給受訪者看,以確定受訪者的原意,但受訪者「沒有權利」要求看稿子。

然而,這是前網路時代的新聞倫理了,即便我同意,我也很清楚:這對網路世代的閱聽人來說,這聽起來會非常荒謬。因為網路的一大特性就是「中介的縮短」,從而帶來了對任何資訊加工的不信任。這些閱聽人養成了一種(不見得正確的)習慣:能看逐字稿,為什麼要看採訪?能看完整影片,為什麼要看剪接?能看直播,又為什麼要看影片?

所以,即便我認為林文的主張正確,但林文卻忽略了它在跟一群並不嫻熟於新聞倫理的業外人士溝通,而沒有把該說明的東西講清楚。簡單地說,你的倫理他聽不懂,那你當然不可能奢求他同意你。

為什麼不能事前審稿?放在言論檢查的尺度很容易理解,今天採訪有人採訪我,不管是採訪者還是我,當然都不希望國家或財團(或任何有力量的單位)干涉我們的成果。但在囧星人的事件裡,這個事前審稿的刻度,是發生在「即便是我本人,也不能干涉採訪者的成果」。原因很簡單:記者必須保有寫出「我本人不願意承認,但確實是事實」之內容的權利。

假設我今天是官員,我貪污罪證確鑿,我能不能要求記者不寫?

這樣想就會很清楚了。同理,林文不僅是在主張「不能事前審稿」,同時也主張「我們的報導並未偏離事實」,所以後面才有很多為該報導辯護的段落。這其實是合在一起的,林文因此可以總結為:「囧星人就是如報導所呈現的那樣,我們必須捍衛記者寫出事實的權利,因此我們不能接受事前審稿。

其實如果林文是這樣寫,我想後面的事情不至糜爛如此。它的思路是有道理的,只是沒有解釋清楚。但麻煩就在,林文忽略了這整套思路,是「知道新聞倫理是什麼樣子的人」才連結得起來的。當它沒有好好說明,並且還搬出鄭南榕這類有點引喻失義的例子時(鄭南榕確實反對事前審稿,但那是面對國家,而不是面對受訪者——這分別對網路閱聽人來說至關重要,因為平民本身就自帶光環),閱聽人只會覺得你幹嘛拿一堆不相干的例子來嚇我?

(當然啦,UDN體系提鄭南榕,這就更是火上添油了。)

這裡我就覺得出現了有趣的分岔,許多網友是真的不能接受「不能事前審查」這條。但不能接受背後的原因,可能還有比「他們沒念過新聞學」更麻煩一點的原因。

簡單來說,這其實就是某一群閱聽人對傳統媒體已經毫無信任度可言

像是「不能事前審查」這條,它能夠良好運作的前提之一,是記者本身也嚴守其他新聞倫理。當記者真的全力報導真實時(即使只是相對的真實),那受訪者讓渡一部分的權利,來讓中介的媒體單位處理自己的發言,就是可以接受的選項。或者如果記者自己違反了新聞倫理時,受訪者持有有效的反制手段時,那也許還行。

比如記者訪我,我信任他不會捏造一句我沒講過的話;或者我知道如果他捏造了,我跟媒體公司反應,業界的倫理自然會讓那位記者吃不完兜著走的話,那這條規則自然可以運行無礙。

——但如果不行呢?

如果記者確實有捏造的前例?並且也有捏造之後平安無事的前例?甚至整個業界鼓勵用這種方式換點閱率呢?

簡單說一句就是:如果貴業界沒在遵守新聞倫理的人多成這樣,別人幹嘛在乎你們的遊戲規則?

更難聽一點還可以解釋成:為什麼你們只遵守對自己有利的倫理?

當然,我知道這擔子由「願景工程」團隊來扛不公平,他們可能真的都是謹慎的好記者。我想強調的是,現在閱聽人對這個條約的不信任,就是新聞業界的長期負債有以致之。

所以,我們得到了一群激進地對所有「中介」或「資訊加工」帶有敵意的閱聽人。好的中介或加工本應讓閱聽人得到更好的媒體產品,但實際上的閱聽經驗卻是各種荒腔走板時,你期待這些人怎麼想?林文說得沒錯,大部分的人沒有修過「媒體識讀」的課,他們沒有能力分辨好壞,所以他們的抉擇很簡單:那就不要分辨了,反正你們的中介或加工,就一定是「扭曲」。

去中介化的極致,那就是「即時」、「沒有剪接」的直播了。囧星人最終以直播致電林秀姿,正是這一思路的極端演出。這場直播大秀評價十分兩極,剛好就切開了兩個不同的閱聽人群體。姑且不論雙方的公關盤算,但從囧星人支持者的留言看起來,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這種極為激進的去中介化——「當然可以直播連線啊,怎麼可以讓你有私下套招的機會?」素人衣不蔽體,那你也別想衣冠楚楚。

即便我上一段都在解釋「某一邊」的思路,但我對此其實是深感不安的。

媒體的完全去中介化是否可行呢?當然不可行。

在KOL的崛起過程裡,由於他們量體小、包袱少、面對的分眾也尚稱單純,自然可以(相對)素顏示人,幾乎不需要團隊的中介。然而,除非KOL的規模一直留在個體戶、手工業等級,過了一個門檻之後,一定會需要團隊的中介。個人的才智有其極限,想要擴大規模,那就要從手工業時代進化到工業時代,現在的大媒體也是這樣長大的,它們的機制看起來再陳腐,都仍有一定程度的功能。

雖則這看起來像是兩個媒體世代的戰爭,但這場打完大概只能盤點大家輸了多少,而看不出誰能贏到什麼。反對中介化的群眾,最願意消費的還是經過優良中介的產品;反對傳統媒體思路的自媒體,終究還是需要跟傳統媒體取經(雖然可能要加以轉化)。

新與舊總是很難切開的。就像「願景工程」從傳統媒體陣地出發,最終還是在一則自媒體的失誤下受傷;就像囧星人的粉絲不願意買單「不可事前審查」的倫理,但他們圍觀的直播秀,卻正正是傳統媒體長年拿來搞人的手法。一切都錯雜交織,簡直是冰淇淋沾醬油的微妙滋味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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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宥勳
朱宥勳

Written by 朱宥勳

1988年生,定居新竹。已出版小說《暗影》、《堊觀》、《誤遞》,評論散文集《學校不敢教的小說》、《只要出問題,小說都能搞定》。工作邀約請洽經紀: herfection2017@gmail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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